朔雪饕风，怒霜惨雾，稻稼绝踪，鸿雁匿迹。
轺马一应迤逦徐行，只闻沉闷的踩雪声，与乾文车前鸾铃清歌般流响。
在终年单调乏味的株林山下，这是一种不该出现的声音。
晋雍在车上发怔。
窗面已经被封死了，一丝风也透不进来。寺人们不敢生火烧炭，他拥衾踞坐，狐裘加身，同那串鸾铃一样名贵而突兀。
此行共十四人，除去使者及其家僮，余下都是随行侍奉晋雍的寺人。
使者是为传姜天子旨意而来，至于姜太子为何而来……
晋雍的目光落在腰间那枚貔貅玉佩上。
数日前大夫来报，虞国遇变，国君孚病故，公子寅暴亡，公子胥平乱即位。虞国地远，音讯闭塞，是以内情一概不得而知。
车外风啸如鬼哭，他心头浮现出一双澄明而清冷的眼眸。
-
姜太子亲往丰都的消息很快传开，新任虞国国君亲迎拜会。
“殿下且候片刻，公子同即刻便来拜见。”
燕胥年过而立，礼数周全，为人平易。
晋雍见他满身缟素，心略定了一定。
“不急，同我说说他的旧事吧。”
燕胥眸色微闪，面露怀念：“子绎啊……寡人这个侄儿，一向最得他大父宠爱哪。”
“是因他聪慧？”
“那倒不是。”燕胥笑了笑，“我们兄弟几个里，当属长兄最得先父爱重，可惜他一病不起，早早去了。子绎诞生后，先父认为他是长兄转世，故而命名为同。”
“这孩子自幼受宠，难免有些骄纵。他若在质宫中有哪里冲撞了贵人，还望殿下海涵。”
晋雍垂首，那双又冷又厉的眼睛再次浮现心头，一缕若有若无的异样始终挥之不去。
那是一双充满兽性的眼睛。
这双眼睛的主人曾在十岁时连诛数人，一举从小国质子跃作太子宠臣，但早在此前，晋雍就记住了他。
那是还要再早上一年的事了，晋雍偶然一回路过质宫，正赶上燕同被人围殴。
小国受辱从不是什么新鲜事，晋雍没有主持公道的兴趣。
但当他打算离去时，燕同头破血流地冲出人群，满身鲜血，形如孤木，惟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，只一瞬，他便低下头高声对晋雍大呼：“虞国质子同，拜见太子殿下！”
如此孤注一掷的狠劲，当真是燕胥口中那个备受宠爱的孩子吗？
酨浆迟迟未入口，燕胥看在眼里，笑容微淡：“殿下？”
晋雍猛地起身。
“燕同呢？”他说，“孤现在就要见他。”
-
“太子止步！”
晋雍与阻拦的寺人对视，面色愈发冰冷：“让开。”
“殿下稍等片刻罢，”寺人面露难色，“公子同尚未梳头，衣冠不整，不宜见人。”
晋雍不为所动：“让开！”
寺人看向燕胥，后者无奈劝告：“殿下，不过一时半刻的功夫，您何必强求呢？”
“虞子打算拖延到几时？燕同是公子寅的儿子，更是大姜太子的臣下！”晋雍冷冷道，“今日情形我会如实禀报君父，不见到他，孤誓不归姜。”
燕胥面露为难，正欲开口时，一道声音兀的响起。
“殿下？”
众人循声望去，一名少年不知何时站在廊下，漆黑的瞳孔静静注视着他们。
晋雍目光越过寺人，顿现喜色：“燕同！”
他快步上前，又倏地在廊前停下，细细打量着眼前人。
与记忆中一般无二，削胛鹄颈，峻准深目，只是披发赤足，骊发淌落腰间，愈多了些雌雄莫辨的意味。他迎风而立，轻咳两声，缁与素在对比下愈发鲜明，如见一座幽幽明灭在雪中的莲花铜灯。
晋雍略松口气，萦绕心头的异样总算烟消云散。
燕同双眼在他与燕胥间游移片刻，犹显茫然：“殿下？此地僻远，您何故来此？”
晋雍一顿，后知后觉冷哼一声。
他的确不该来的。
尊为姜朝太子，晋雍自认向来蹈律践礼，反观燕同，出身寒微便罢，还以杀人这等粗鄙的方式献媚于天子，与佞人有何区别！
“此人心狠胜过豺狼，君父若是恩赏于他，岂非让人人都效仿如此做派？”
晋雍从不赞成君父赏识燕同的决定，偏偏这人长于口舌，不但三言两语替自己解困，还令天子大悦，将他指到太子身边侍候。
燕同一夜间变得炙手可热，晋雍却暗恨此人佞媚，在他侍奉时没少存心刁难，结果没过多久，反被他状告到天子跟前。晋雍破天荒地遭到君父斥责，事后气急指着燕同大骂：“你口口声声说要效忠姜室，就是如此效忠于孤的？”
那时燕同驻足看了他一眼，神色平淡。
“殿下，小人甘做姜室的剑，只是剑握不稳，会误伤主人的。”
燕同侍奉了他一年，礼数上挑不出错处，可晋雍总有种错觉，似乎他并不大看得起自己这个太子，这句话也并非虚言。
提出亲往虞国时，姜天子都认为长子不可理喻，但他当真翻山越岭，累日颠簸，直到降尊纡贵踏足这处贫寒之地。
别说天子，晋雍也认为自己疯了。
就这么个不讨喜的侍读，如何值得他远赴至此？
他沉默片刻，才一字一顿，咬牙切齿道：“孤丢失了一把剑，听说遗落在这里，特、地、来、寻找。”
他撇开头，故意躲开那双昏暗的眼睛。
但不多时，一阵衣物摩挲声在他耳畔响起。
燕同长跪稽首，挺拔肩骨在廊道上投下一道细长的阴影。一礼行罢，他抬起头，恰好与循声望来的晋雍四目相对。
晋雍第一次见到他如此郑重的神情。
“殿下今日之恩，同铭感在心。”
晋雍再度冷哼，心中郁气却无形间烟消云散：“孤此行前来，奉君父之命带质子同回姜。”他声色一厉，“愣着作甚？还不为他接履！”
寺人匆匆屏声上前，目光扫过那双红肿冻疮的赤足时欲言又止，赶忙垂头奉上皮屦。
燕同神色自若，仿佛没有注意到晋雍愈拧愈深的眉。
后者复又双目微抬，遥见屋内清简异常，少有陈设，心知他是被幽禁在此多日。
公子寅的死颇值得商榷，燕同能从宫变中生还，虞国新君已不负传闻中的仁誉了。
“……我来迟了。”
此地不便多言，晋雍一言辄毕，便拢住他冰雪般的手，命人驾车往宗庙去。
经过燕胥身侧时，晋雍神色和缓不少。
“先前是孤心急失言，有劳国君关照子绎。”
燕胥仍是乐呵呵的：“好说，好说。”
硝烟就此平定，燕同站在晋雍身侧，与燕胥四目相对，又快速移开。
-
“姜使不日将抵丰都，太子雍随行。”
丝絮纸被火光吞噬，燕胥对烛危坐，幽幽叹息。
“寡人即位，天子遣使合乎姜礼，只是太子实在来得蹊跷啊。”
燕同坐在对面，身着齐衰，面无喜怒。
庭燎晣晣，二人夜谈至乡晨，燕同推门走出宫室，侍人拭去屦上晨露，跪地为他穿好。
燕胥站在萧墙前，目送他离去。
“此行凶险，你想好了？”
“虽险，可往。就此拖延下去，只会徒生更多事端。”
燕胥不语。
“燕同”的身影逐渐远去，逐渐被灰蒙蒙的天际掩埋，未来能否走到天光下，尚不可知。
但那一夜里，那双眼里曾燃着不输炽日的光。
“更何况，裂土为注，方能称之为疆场啊……父亲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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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事要从数月前说起。
质子燕同以大父病重，请求回虞国探视，天子允。
这位质子虽出身不显，天子却颇为厚待，不但赐下文车，还另赏有不少玉帛。
车至丰都城郊，却被人拦下，来自虞宫的寺人毕恭毕敬，言下之意却不甚客气，请“燕同”速速下车。
“燕同”掀帘，目光如匕。
“大父不怕我携天子耳目？”
寺人扫过随侍马车的两名小童，笑容愈深：“贵人说笑。百姓早闻公孙同盛名，而今正箪食瓢浆，夹道恭候。倘若他们见过您真容，日后……”
十一岁的“燕同”尚能瞒过，但再等上三五年，终究纸包不住火。
“燕同”垂下眼睫，没有吭声。
寺人以为“他”尚在权衡，侧身露出身后鹿车。
“公子寅为您另设了车驾，无需您徒步回宫。女公子，请。”
虞国地贫国弱，国君所乘也不过布车。所谓鹿车，窄小可容一鹿而已。而文车乌木朱漆，金条银饰，焉能相较？
但从前的她是得不到这辆鹿车的，长到八岁她才知晓，原来有人像她堂兄一样，活得如此轻而易举。
好在如今她发现了，燕同在旁人眼里，也不过是任人践踏的草芥而已。
思及回国前燕胥递来的消息，她按下重新烧起的怒心，慢慢站起身来。
寺人端起了然的笑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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目送鹿车驶远，趁着主人未至，寺人匆匆绕后，爬上后一辆车。
众人皆知，天子所赐的玉帛，随意一件都价值连城。
寺人回忆着路上百姓充满憧憬的议论，垂涎之色几乎已经化为贪婪的笑容。
他颤着手掀开木箱，下一刻，笑容僵在当场，逐渐裂作惊怒与惶恐。
——想象中流光溢彩的布匹被胡乱剪碎，绢条七零八落地散落箱中。而传闻中名贵无比的玉器，更是逐一摔作齑粉，根本无法辨别原本面目。
要是被公子寅发现……不！他什么也不知道……大人物间的纷争，和他一个寺人有什么干系！
木箱被静悄悄地合上，寺人鬼鬼祟祟溜回原处，冷汗却已在寒风中沁湿中衣，逼得他狠狠打了个喷嚏。
“大父近来可好？”
虞宫安歌台外，罪魁祸首梳回双辫，正与燕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。
阔别三年，她高挑了些，一如既往地寡言。
“说不上好，又杀了一批医工，越发依信鬼神了。”
燕胥打量她片刻，才收回目光。
“回家看看你母亲吧，长嬴。你走后那个秋日，她生了个女孩，叫婵，婵媛的婵。”
计划中宫变在即，她不该留在这里添乱。
商长嬴闻言垂眼，片刻后才抬起头。
“孩儿明白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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拜别燕胥后，商长嬴拢紧䋺衣，缓慢行走在宫道上。
“商长嬴！”
叫喊声突然从背后传来，她脚步一顿，尚来不及反应，背脊就猛地被人一搡。
商长嬴踉跄几步，才在谩骂声中回头。
一个少男抱臂站在她面前，正指着她的鼻梁大声质问着什么，气急下脸都涨得发红。
商长嬴的注意力却不在那些秽语上。
这人个头与她相仿，她静静看了一会，目光下移，落在他脖颈上压着的那串玉珠串绿松石项饰上。
寺人们出奇沉默，俨然对他的行径司空见惯。
“说啊！”少男被她的漠然激怒，嗓音陡然近乎于尖叫，“是不是你把天子赏赐弄坏的！”
用不着自报家门，商长嬴已经认出他了。
她到底是赝品，学不来这被惯得无法无天的气焰。
“什么天子赏赐？”商长嬴揉了揉耳朵，面露茫然，“堂兄，你在说什么？”
“你……”
“是堂兄回国时天子赐下的那些宝物吗？小妹有所耳闻，听侍人说那玉器比簋还大，绢帛摸起来比水还要滑，每匹布都是用金线织成的，夜里散发出的光比白昼还亮堂。”商长嬴满目神往，倏尔一笑，“堂兄，小妹从来没见过这种宝贝，要是能让我看上一眼，就是叫我死也值当啊。”
这话换作旁人或许别无他意，可发话的人是商长嬴，这笑容落在燕同眼中就变作明晃晃的讥嘲。
“娄猪！安敢嘲弄于我！”
燕同勃然大怒：“剑呢！我剑何在！”
那帮鹌鹑般的寺人终于冒头，匆匆奉上一柄短剑。
商长嬴挑眉，袖中短匕同样蓄势待发。
“同儿！”
就在二人剑拔弩张之际，一名中年女子不知从哪冲了过来，她势如离弦之箭，寺人应对不及，那柄短剑竟生生被她从寺人手中夺去！
燕同拔剑的动作被迫中断，不满地大叫起来：“阿母！”
“同儿！”
庄夫人将短剑紧紧抱在怀中，竟先快步与燕同撤开数步之隔，听到这声叫唤，才被拉回神般柔下声色。
“你大父正抱病在榻，你不去侍疾便罢，怎么能在这时给他添堵？”
“大父都病了多少年了，哪里要我时时侍奉！”燕同根本不听，“阿母，我要杀了她！一个婢女生的畜牲，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！”
庄夫人面色微变：“你不能杀！”
“我凭什么不能杀！”燕同瞪大双眼，死死瞪向商长嬴，“她只是……”
“听话。”庄夫人不由分说打断他，深吸一口气，再度软下声来，“……别再给阿母添乱了，好吗？”
她不错眼地盯着燕同，商长嬴却注意到她有一瞬，似乎看向了自己。
没意思。
商长嬴舔了舔嘴唇，有些遗憾没能见血。
“长嬴？”
就在众人对峙之际，燕胥闻声而来，目光在商长嬴与燕同之间逡巡：“发生何事？”
庄夫人如梦初醒，挡到燕同身前，向燕胥颔首致意：“兄妹玩闹罢了，不妨事。”
燕胥掠过庄夫人倨傲雍容的面容，似笑非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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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心急了。”
商长嬴闻言神色一冷。
她心头浮现三年前燕同如出一辙的哭叫，与庄夫人急声哄劝的轻语。
座上燕孚闭眼饮酒，一尊用毕，对燕胥易子而质的提议不做深思：“就如此吧。”
那时她站在安歌台的边缘，没人注意到她，她却兴奋地难忍颤抖。
燕胥受封于封邑，长久以来，商长嬴生长于斯，这是她第一次离开那里。
她幡然意识到一件事，那就是封邑的冬天实在太冷了。
安歌台中前所未有的热气恍如春霆，激得她浑身一耸，霎时间变作一只彻底醒来的蛰虫，几乎丧失神智，只剩下满腔鲜血都在叫嚣——
把他们赶出去！她要永远住在这里！
在质宫中待了三年，那从未有过的兴奋非但没被淡却，反倒越发强烈，直到变作她魂牵梦萦的执念。
幸好，封邑苦寒没有埋没燕胥的野心。
他们始终是一路人。
“我们还要等多久？”
沉默片刻，商长嬴抬起头，直勾勾地盯着燕胥。
后者饶有兴致地打量她。
“小小年纪，气性倒大。”燕胥置评，“今日你若真动了手，多的是人让你偿命。”
“我不在乎。”
“那若杀不死燕同呢？”
“……”
“燕同不足为惧，但他身怀一物，叫旁人甘愿为他换命。”燕胥幽幽道，“长嬴，若你拔剑相向时，有一人挡在他面前，你猜事后虞公会不会恩赏于他？就算他身死，他的家人也会因此免受劳役之苦，那若是有数十人乃至上百人为此挡在燕同面前，你杀得完吗？”
商长嬴沉默。
“愈是孤勇者，愈常伏诛于权柄之下。”燕胥笑道，“记住它吧，长嬴，为父想你会喜欢它的。”
-
夤夜时分，鬼神常行。
燕孚梦中惊醒，下意识呼唤寺人，连唤两三声，无人应答。
更漏声愈发清晰。
“子申？子申？”
燕孚年迈眼昏，夜间难以视物，此刻困于榻上，又转而切切地呼唤近侍于他的巫师。
帷后静默须臾，终于传来人声：“公有何事？”
“抱寡人去如厕。”燕孚松懈下来，分神拭去额上细汗，“怎么只有你一人，那群寺人呢？躲懒偷睡去了？”
他发问数句，帷后人却再度没了声音。
“子申？”
屋外连鸟叫都无。
自他卧榻以后，旁人起初恭谨如昨，时日久了，从前再贴心孝顺的子孙，注视他的眼神也渐渐变了味。
燕孚经年梦魇，卧时怀匕，时时忧惧有人暗算于他。
他故作冷静，暗中朝枕下探去，又唤了一声：“子申？”
帷后终于听到一声嗤笑。
“多年未见，您竟连我的声音也不记得了。”
燕孚猛地握住匕首。
“何人装神弄鬼！”他厉声道，“速速现身！”
不同于燕孚如惊弓之鸟，帷后人颇为悠然。
“庄家七十六人，除去庄夫人外俱已伏诛。”他笑道，“今夜是辛苦了些，好在风波已定，您可以安眠了。”
庄家素为虞国旧贵，自前些年与公子寅联姻后，风头愈盛。
连庄家都满门被屠，其余公子寅麾下门客自不必提。
燕孚瞪大双眼，逐渐想起一个冷落已久的名字。
“是你……燕胥！”
“您还记得我。”燕胥自帷后走出，仿佛没有注意到那柄匕首，信步朝他走来。
燕孚心如擂鼓，怒目而视，呼吸声愈发粗重。
“您不必忧虑，我当然舍不得杀了寅弟和他那好儿子。”燕胥欣赏他骤变的神色，如闲话家常，“只是想与您叙叙旧罢了。”
“这些年我总梦见长兄，当年若非他出手搭救，我不会苟活至今。”
燕孚有许多儿子，燕胥只是其中一个，偏偏是燕孚最为苛待的一个。
封邑苦寒僻远，打从一开始，他就没打算让燕胥活着回到丰都。
燕孚才能有限，虞国积弱已久，他又受制于旧贵，这国君做得既不称职，也不快活。
从某一年开始，他开始寄情于四处游乐，燕胥就是与其中一名民女欢好后的产物。那些宠幸过的民女被他安置于卿云台，虞宫上下充斥着女孩们清脆而放纵的笑声。
这样放浪形骸的日子在某一年戛然而止。
不知是谁的罪过，燕孚一病不起，病愈后第一件事就是血洗卿云台。不但民女被杀死，就连她们诞下的子嗣也全被燕孚灭口。
此事被燕孚视作奇耻大辱，从此不许任何人提及。
燕胥是唯一的生还者。
这个儿子似乎向来不显于人前，以至于燕孚从前从没注意过他。
可偏偏在燕孚患病伊始，燕胥就借口游学，连夜逃离虞宫，等到他下令处死众公子时，虞国上下已寻不到燕胥的半点踪迹。许多年后，燕胥才回到虞国，那时燕孚已无力杀他了。
从此燕胥成为燕孚最低贱、最不喜、最不愿提及的儿子。
这些年他远在封邑，排挤在丰都权贵外，究竟是如何筹谋得手的？
燕孚抖着唇，却已经失去了发问的气力。
“我命里的第二位贵人是子申，他替我做了想做而无法做的事。”
燕孚浑身一颤，忆起这些年一颗颗服入口中的丹药。
“逆子……逆子！”
“我自然是逆子。”燕胥平静道，“您将我逼到不死不休时，就该想到今日的。”
燕孚气得双目通红，只待他走上前来，将之一击毙命！
然而燕胥根本不在乎他手中所握何物。
“您当然能杀了我。”燕胥倾身，认真开口，“但虞国国君可就轮不到商家人来做了。”
“一派胡言！”
燕寅乃是王后所出，先太子穆的同母弟，焉能作假？
燕孚只当他胡乱攀咬，下一句话却叫他面色微变。
“燕寅是商家血脉，那燕同呢？”
“荒谬！”
燕孚厉声喝止，沉默片刻，再开口时已隐显颓势。
“……你若有半字虚言，寡人就算九泉下也不会放过你。”
“事已至此，您就算不放过我，又能如何？”
雁鱼铜灯明明灭灭，映照下燕胥的神色晦暗不明。
“念在父子一场，我再为您叙桩旧事吧。”
-
丰都封城，虞宫戒严。
狄虎所率兵马身着异服，窄袖短袄，见官兵则斩首。
时过三更，宫门大开。
燕胥携心腹走出获麟台。
“公子！”狄虎上前禀报，“公孙同尚未寻到，公子寅身边少了一位幕僚，想是那幕僚带公孙同出城了。”
燕胥神情哀痛。
“君父听闻庄家作乱，气急而亡！”
“那幕僚定是庄家所派，掘地三尺也要寻到，切勿伤我侄分毫！”
“是！”
夜长梦多，燕胥还余下许多未尽之事亟待解决。
他正欲离去，突然有一名手下来报。
“公子，有一位女公子请见……她自称是您的臣下，叫长嬴。”
商长嬴？
燕胥侧首，神色莫辨：“带她过来。”
不多时，商长嬴越过胡服兵马，抬手向燕胥行礼：“父亲。”
燕胥定睛，她袖口、臂间的衣物都被刀剑割破，只是天暗夜昏，无从辨别伤口深浅。
“孩儿入城时撞见堂兄，想来是不慎被贼人所掳，故而将他带回，如今安置在驿舍中，敢问父亲如何发落？”
燕胥微微眯起眼，不必他发令，心腹已赶往驿舍核验真伪。
“你……”他审视这违命却称心的女儿，一时无话，索性转而问道，“如今是谁在看顾你堂兄？”
“是孩儿的一名侍从，”商长嬴道，“叫陈午。”
天子赐下的金银玉帛在她眼里一文不值，商长嬴早就知道那些死物只会便宜燕同。
她真正带回虞国的除去自己，就只有一个近侍。
这个人要足够不起眼，才不会被人从她手中夺去。
这个人还要足够落魄，才能生出忠于她这个一无所有的人的赌心。
这个人她找了三年。
-
记忆逐渐回笼。
乾文车上，商长嬴与晋雍同裹锦衾，相对而坐。
晋雍掰开一瓣橘子递给她，捕捉到她眉梢眼角的悦色，颇觉意外。
“子绎似乎心情不错？”
他印象中，“燕同”少有这样喜溢于表的时候。
商长嬴并未否认：“殿下如此厚待于同，实在让同受宠若惊。”
再不会有人妄图鸠占鹊巢，她当然舒心。
“殿下来得突然，叔父若招待不周，您不必放在心上。”
晋雍正垂眸沉思，这话突然叫他心中一跳。
他看向商长嬴，后者神色从容，坦然地同他对视。
“你叔父同孤说过如出一辙的话。”他上下打量，然而眼前人无论长相气度，都与燕胥截然不同，“……你们叔侄真是相仿。”
“是吗？”商长嬴恍若不觉，“叔父久居封邑，我对他知之甚少。兴许是血浓于水，终难割舍吧。”
此言是在赌，赌晋雍不会在此时大费周章地去探寻虞国秘辛。
待到她回国，知情人全被灭口，晋雍就算拔树寻根，也是有心无力了。
晋雍沉默，半晌才重新开口：“子绎，虞国究竟发生何事？你父亲与你大父……”
商长嬴唇齿翕动，犹疑良久，话未出，泪先流。
“大父卧病多年，本就油尽灯枯，同正是放不下心，才恳请天子放我归国。大父虽这些年糊涂了些，但即位之初，目睹虞国贫弱，也曾动过变法的念头。”
“变法虽以失败告终，但因军功而崛起的新贵却并未被杀尽。随着大父老去，原本世袭的贵族们愈发不安，也不知如何说服父亲，双方竟然暗通款曲，议定扶持父亲上位，换得他赠田之诺。”
“父亲当真糊涂！大父本就属意于他，又何必徒生事端？大父听闻父亲围宫，一时气急攻心，到头来反倒给他人做嫁衣……”
低低的啜泣声响起，晋雍面色复杂，轻轻拍着她的背脊。
“依你所言，是燕胥及时赶到，平定这场叛乱？他倒是如传闻中贤能。”
“一派胡言！”商长嬴冷下面色，“叔父安居封邑多年，偏偏宫变前赶来丰都，世上哪有这等巧合？”
观她言行，似乎确与燕胥不甚亲近。
晋雍颔首赞同，心绪却悄然飘远。
“罢了，这等伤心地，日后便不必来了。”半晌，方听晋雍出言宽慰，“你若难过，不妨与我说说儿时旧事，虞国虽物是人非，未阳却还容得下一个质子。”
容得下？
商长嬴面上动容颔首，心下不以为意地冷嗤。
晋雍自诩志洁欲效尧舜、燕胥十年忍辱一朝兵变，他们为己时野心如火燎，轮到她这里，就空口允诺一句“容得下”，还指望她为此痛哭流涕、感激涕零？
他们都算得上她的师长，可惜她从中获益良多，唯独没学过如何全这一场君臣情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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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旬之前，宫变堪堪告一段落，燕胥便派人前往封邑，将女眷接入虞宫。
商长嬴奉命跟随，去取回燕胥一些不便见人的旧物。
丰都严寒已过，封邑却仍是侵肌砭骨的冷。
商长嬴掀帘下车，阴风顿时扑面而来，刮得脸上一阵阵刺痛。
她疾步进屋，在炭火中慢慢融化下来。
屋里依旧传来无休无止的机杼声。
苦寒无形间隔绝外界讯息，丰都发生的种种变故似乎都变得渺远。
向夫人仍然坐在里屋纺织，对她的归来并不热切。
“母亲。”
商长嬴习以为常，行过礼就准备离开。
“等等。”
向夫人忽然叫住她，将一双纳好的皮靴递了过去：“把这个给冉儿。”
她这才抬头打量着商长嬴：“黑了些，也高了。”
印象里商长嬴总是过分苍白，脸上没半点血色，五六岁后才逐渐好转。向夫人不喜欢她，也费解于燕胥对她的日益偏爱。
不喜欢她的因由很简单，只要和她待在一起，燕冉的脸上就永远挂着一道道血丝。小小年纪豺狼心性，难免令人畏而远之。
商长嬴接过皮靴，应了声就往屋外走，压根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。
这毕竟不是她的生身母亲。
她也不是会向外人索求母爱的年纪了。
-
燕胥不好女色，府上只住着向夫人及其子嗣。
商长嬴无意同那母子几人共叙天伦，取回旧物后猫到墙下，待去驿舍取过马，就孤身先回丰都。
“……阿姊？”
一声呼唤自墙下传来。
她翻墙的动作一顿，坐在墙头回首。
树下正站着半大少男，裹着臃肿的裘衣，面色复杂地注视她。
他十岁上下，一双眼灰扑扑的，似乎想说什么，又犹疑不定。
“燕冉啊，”商长嬴多看两眼才认出他来，“皮靴放你屋里了，有事？”
“你竟然真回来了……怎么没来找过我？”
“我找你作甚？”商长嬴嗤笑一声，“没事我走了。”
“等等！”
燕冉掀开裘衣，从中抱出一个娃娃。
他将娃娃举起，声色柔和下来：“这是小妹，她叫小婵。小婵，叫阿姊。”
商婵脆生生地跟着喊：“阿姊！阿姊！”
商长嬴不答，耐着性子反问：“你到底想说什么？”
印象里燕冉不向来是向夫人的心头肉，说话尖声尖气的，被她打两下就哭得要死要活？
没想到分别三年，他倒变化甚大。
燕冉放下商婵，沉默几息才开口：“适才有人过来说父亲做了国君，我们要去丰都了，此言当真？你又要去哪里？”
“你管得着吗？”
商长嬴漫不经心回了一句，其时风声呼啸，她没听到料想中的死缠烂打与威逼利诱，也略觉索然无味，径自纵身一跃，转瞬间身影已消失在墙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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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觉又是一年凛冬。
新君即位，尊卑易形。燕胥愈发看重商长嬴，此事明眼人都能看出，他们虽不知国君为何偏爱这个尚未成年的女公子，却不妨碍他们主动讨好，以冀从中获益。
这是商长嬴平生最为好过的一年冬日。
直到她收到一支竹简，简上只刻下寥寥三字。
“茂草台？”
商长嬴挑眉，复又沉吟。
那是虞宫相当僻远的一处所在，仅有寥寥数人知晓，那里现下关押着公子寅及其妻子。
商长嬴恰好就是其中一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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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叔叔费尽心机将我引来，所图为何？”
商长嬴拢紧狐裘，居高临下环顾四周。
茂草台恰如其名，荒废已久，雪草并茂。
燕寅、庄夫人、燕同三人均被囚于此，平素链条加身，除去一名聋哑寺人递送食水外，闲人不得擅入。
商长嬴借了燕胥的名头才被放行，甫一入内，就被冷风吹得蹙眉。
她其实并不明白，燕胥为何要独独留下这三人的性命。
他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。
燕寅闻声缓缓抬起头，掠过她身上柔软厚重的裘衣，目光逐渐狂热。
“长嬴……你叫长嬴？”
他被发跣足，裸露在外的手脚都被冻得发黑。在他身后，庄夫人紧紧拥着燕同，双眼紧闭，已失去意识。
商长嬴不动声色。
“侄儿记得，你我之间素无交集。”
言下之意，商长嬴就算一时兴起来到这里，也不会向燕胥请求赦免他们。
燕寅一怔，突然像听到世间难得的笑谈般，朗声笑得前仰后合。
“你竟不知？你竟不知！哈哈哈……”
商长嬴皱眉，心下忽而莫名升出阴霾：“我该知道什么？”
燕寅收回笑意，一寸寸地打量着商长嬴。
“你果然与燕胥生得不像。”
这句话商长嬴听过不止一回，她只当自己肖母，肖那个生产当日血崩而亡的婢女。
“都说女儿肖父，你最像的人是我啊——长嬴。”
燕寅将商长嬴骤变的面色尽收眼底，乐不可支。
“燕胥莫非真将你视作亲儿不成？他竟从未告诉过你，我才是你的亲生父亲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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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当年长兄病逝后不久，庄夫人被诊出有孕。国中生出流言，认为她腹中子是长兄转世，这话传到您耳中，您也同样深信不疑。”
燕胥言及此处，嘲讽一笑。
“寅弟父凭子贵，对这一子尤为重视，但正因如此，他也心生顾虑。”
“比如……倘若此子并非男儿，所谓长兄转世的传言自然不攻自破。”
燕孚意会到他话下意，握匕的手猛地一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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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听说燕胥府中有名婢妾怀孕，月份与庄姬所差无几，就动了心思，去他府上拜访。”
燕寅沉浸在回忆中，同样面露嘲弄。
“呵……他现在是风光了，当初还不是在我跟前点头哈腰？我只略点明了来意，他就受宠若惊般，赶不及地应下了此事。”
“后来那婢妾先生了个男儿，燕胥依我之令送了过来，藏在府中，以防万一。”
“也幸亏我先见，庄姬诞下的当真是个女儿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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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于是那男儿成了庄夫人的亲子，您不疑有他，大喜过望，取名为同。”
“为防此事走漏风声，除去我与燕寅夫妻，其他知情人都被灭口，也包括那个诞下男儿的婢妾。”
“她是长嬴名义上的生母，不过您无需记住她的名字，因为燕同也并非她亲生。”
燕孚瞪大双眼，气得嘴唇颤抖。
燕胥欣赏着他的丑态，声色愈发温和。
“我与她所诞亲子，早在她生产当日，就被我亲手丢弃了，至于燕同？不过是我随意捡来的杂种罢了。”
“这些年您亲自抚养他，对他极尽疼爱，甚至舍不得他远赴姜朝为质——”
“够了！”
“殊不知，他连您的血脉都不是，哈，多么可笑，舍得让亲生孙儿赴姜为质，却将一个野种视若珍宝，捧在掌心，您说此事难道不叫人捧腹？”
“我说够了！”
案上玉器被猛地一推，当即倒在地上碎落一地。燕孚大声喘息着，死死盯着负手而立的燕胥。
“是你——你才是罪魁祸首！”
燕胥面露意外：“临死前，您倒是聪明了一回。”
所谓商穆转世的流言是他刻意命人放出，那婢女也是他主动与之欢好，甚至设法让她早产，以便及时将那孩儿送到燕寅面前。
看似顺理成章的勾心斗角背后，从未少过他的从中作梗。
“但那又如何？”燕胥耸肩，“仅凭我一人之力，焉能搅动这场风云？我虽推波助澜，可若无您与寅弟偏信贪欲，哪来我得手之机？”
“只是如今论功也于事无益，其余兄弟业已伏诛，寅弟则毒入肺腑，除去燕同，他此生不会有第二个孩儿。父亲，除去我，您还有选择吗？”
燕胥微微抬目，眼底隐隐癫狂终于不再遮掩。
这个疯子！
他早该——他早该将这个儿子杀死！
燕孚面色逐渐转为灰白，他怒视着燕胥，忽而急促地大口喘息。
燕胥冷眼旁观，直到他气急间咽下最后一口气，方缓缓上前，替他瞑目。
昏沉夜幕下，长信宫灯猛地翻倒，溅起一地火光。
燕胥推门而走，面上已变作无从挑剔的惊惧与悲痛。
“来人——来人！”
-
茂草台下，商长嬴静静听完这桩秘辛。
除却裘下双手攥得愈紧，她面上无喜无怒，平静得过分。
燕寅沉浸在思绪中，并未察觉到她的异常。
“长嬴，我才是你的父亲！这些年我虽并未现身，却时时记挂着你啊！”
这话听来太过拙劣，商长嬴扯动嘴角，不屑于应答。
“你不过寄名在燕胥名下，他又怎会对他人血脉动情动性？长嬴，父亲这些年是漠视了你，但若不是当年换子，为父又如何得到君父青眼？待父亲登位，你就是虞国最受宠爱的女公子，没人能比你更风光！”
燕寅膝行数步，铜链被扯出嘲哳声响，惊醒了一旁昏迷的庄夫人与燕同。
庄夫人甫一睁眼，就被商长嬴眼底冷意惊住，下意识抱紧怀中燕同。
一边是神情炽热的燕寅，一边是保持戒备的庄夫人。
商长嬴忽然笑了。
她松开狐裘，露出裘衣掩盖下的双手。
燕寅随之看去，那双手却并不像他想象中白净，反倒布满冻疮，骨节处因此变得粗肿，并不纤细，也不好看。
“最受宠爱的女公子？”商长嬴注视着双手，喃喃自语，“我已经是了。”
她将手拢回裘衣，仿佛当真在征询：“你许给我的筹码太低贱了。”
燕寅一怔，才反应过来，急声道：“你想要什么，我都能给你！”
“是吗？”商长嬴俯下身，用双眼描摹着燕寅的五官。
他的确与她形貌相仿，但是并不相像。
二人神韵截然不同，以至于第一眼看时令人很难辨出是亲生父子。
橘生淮南则为橘，生于淮北则为枳。
十一年足以在她身上烙下太多痕迹，以至于是谁所生，似乎都显得不再那么重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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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在封邑生长了八年，被燕胥教导了三年。
出生时生母早亡，一年后向夫人诞下燕冉，商长嬴的处境可想而知。人生中的前五年，她都在绞尽脑汁地活着。
转机出现在五岁那年冬天。
那年她实在太冷，又因抢了燕冉屋里的炭火被向夫人驱逐，只得跑去燕胥书房的墙角下取暖，只为蹭到屋里飘出的那一点暖意。
燕胥白日与幕僚议事，墙角下能听得清清楚楚，商长嬴听了些时日，在一日幕僚献策时叩响了房门。
她顶着燕胥与幕僚诧异的目光进屋，反驳了幕僚适才所献那一计，又主动献上一策。
出乎意料的，燕胥驳斥了她，却又让她往后进屋读书。
商长嬴不关心燕胥的态度，也不关心学的是什么，她只关心能进屋取暖，于是欢天喜地地应下了。
这是她的第一场机缘。
从前她不论是争还是抢，不论她如何设法努力，得到的总是喝骂鞭打，看似无拘无束，却始终形如困兽，不知出处。直到这一回献策，此举非但没有换来责罚，燕胥甚至还为她指明了一条路。
商长嬴无知却聪明，她敏锐地意识到其中不同，于是在三年后她从燕胥口中听到风声，得知公孙同不愿为质时，她做了与三年前相同的抉择。
如今证明她赌对了。
但八岁的商长嬴不知道，那时她仅仅只是在攫取这为数不多的机遇，却不知道她将为之付出代价几何，更不知此举换来的究竟是福是祸。
可她没有选择。
她从不在乎以命相搏，更不在乎旁人辱骂，从前她能如兽一般苟活下去，而今为何不能？
但她无法接受的是，原来她本不必经历这些。
她本可以遵循燕同的命运，自幼在锦衣玉食中成长，将仁义礼智信视为理所当然，她本也可以如此傲慢地活着，她曾经有过选择。
是她的生身父母亲手斩断了她的所有选择。
寒风恍惚间变得辛辣，商长嬴垂下双眼。
“三年前为了掩饰行踪，父亲命我装病，对外宣称我去外地静养。”她轻轻说，“那时女医说，我从小寒气入髓，如果不及时服药调养，未来寒气客于子门，甚者极难生育。”
“但我即将作为燕同远赴未阳，又怎能日日服药呢？”
燕寅不明所以，庄夫人眼眶泛红，神色震惊。
“好在我也并不打算生育。”商长嬴谁也没看，自言自语后一笑，“毕竟我的母亲是产难而亡，我不能步她的后尘，不是吗？”
燕寅怔怔听完，忽然悚然一惊，急声大骂：“竖子！你竟还认那贱婢为尔母！你若不孝至此，宗庙不尔飨，先祖其弃尔！”
咒骂声不绝于耳，商长嬴却置若罔闻。在燕寅惊恐怨恨的注视下，她转过身，径自推开茂草台的大门。
身后锁链刮擦声被门隔断，将尖叫声彻底掩去。商长嬴神色漠然，吩咐一旁候命的陈午。
“千刀万剐，一个不留。”
寺人一惊，试图劝阻：“女公子，虞公说了不得伤其性命……”
“是我的命令，”商长嬴径自打断，“也是父亲的。”
寺人为她眼底冷色所慑，垂下头不再吭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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丰都再次扬起雪。
商长嬴漫步许久，此道偏僻，无人无迹，放眼望去只见空荡荡一片皑白。
不知在哪个瞬间，她忽然跪倒在地，干呕不止。
胸腔内充斥着越烧越旺的愤怒，叫嚣着企图冲破桎梏、篡取神智，将她彻底逼回一头畜兽，烧得她直觉恶心。
凭什么？
两头被冠以父母名姓的畜生，也值得她为此痛楚至斯吗？
商长嬴用力攥住一把雪，试图借力起身，然而不知是风太急还是雪太重，她踉跄一步，竟重重跪倒在雪地中。
那具过分清瘦的皮囊显然难与天地抗衡，一旦霜脊沉寂下去，裘衣立时被横行肆虐的参昴压满。
近乎停滞的风声中，商长嬴任由霜雪扑面，双目为此剧痛，却仍固执地不肯眨眼。不知从那一刻起，风声隐约裹挟着妇人高亢而凄厉的歌声，如潮水般汹涌袭来。
那是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往。
商长嬴记事后的第一段记忆，是她从未与之相见的一名妇人。封邑昼短夜长，每到天昏，向夫人便不得不哄燕冉入睡，她在房中百无聊赖，只能听墙外一户妇人无休无止地唱歌，听得久了，渐渐也睡着了。
“嘒彼小星，三五在东。”
小小星辰光朦胧，三个五个闪天东。
“肃肃宵征，夙夜在公，寔命不同。”
天还未亮就出征，从早到晚都为公。彼此命运不相同。
彼此命运不相同。
商长嬴盯着地面发怔，反复吞咽下全部的怒意与不甘，直到干呕声逐渐平息，耳畔适时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。
她抬起头，同不速之客四目相对。
“你还真是心狠。”
“父亲不也是吗？”
商长嬴站起身，已然恢复平素冷淡的神情。
适才抉择已然耗尽她气力，她前所未有地感到疲惫，疲惫到不愿再作伪饰。
燕胥轻笑一声。
宫变那日，商长嬴劫持燕同之举实在出乎他的意料。她太聪明了，聪明到超出燕胥的预期，讶异之余，他也不由生出心思，好奇有朝一日真相袒露于眼前时，她会作何选择。
好在她并未辜负他设下的这场局。
燕胥难免感到感慨——没想到子嗣中最像他的，偏偏是这个名不副实的女儿。
时耶？命耶？
当事实摆在眼前时，旁的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。
沉默须臾，燕胥宽容道：“陪为父走走吧。”
这不是适宜闲庭信步的时节，但商长嬴没有拒绝。
两人一路无话，在雪天中同行到获麟台的废墟前。
旬月前，虞国权贵尚在此宴飨作乐，彻夜歌吹。旬月后，此处沦为枯冢，门庭寥落。
燕胥下令迁居东光台，此地便连修葺都显得多费心神，远远望去像巨兽敞口后来不及收回的喉舌。
商长嬴驻足而望，倏尔出声：“杀死大父的不止是您，杀死燕寅的也不止是我。”
燕胥凝神，转而失笑：“吾儿甚慧。”
商长嬴却没笑，她转过眼，静静望向燕胥。
“您要当心了，父亲。”
在这分外认真的注视下，燕胥渐渐敛去笑意：“长嬴，你不害怕？”
怕吗？
商长嬴摇头：“您不会的。”
她没有韬光养晦的资本。
燕胥年轻时尚可出国奔逃，是因他回国后能娶妻，能获地，哪怕落拓到远赴封邑，他仍治而据一城。
商长嬴有什么？
她必须在燕胥麾下占据一席之地，成为他无可替代的臣僚，才能让他珍之重之，以至不愿将她拱手相让给她未来的夫婿。
一无所有者才最忠诚，这句话适用于陈午，也适用于商长嬴。
这些暗语无需道尽，燕胥已然笑了起来，像一位疼爱孩儿的寻常父亲那样，抚上她的发鬓。
那日鹤雪连绵不绝，静默中将陈年旧事悉数埋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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乾文车猛地剧烈颠簸，晋雍周身一倾，险些磕得头破。
电闪火石之间，商长嬴按住他肩胛，厉声朝车外询问：“出了何事？”
无人应答她，车外却已传来刀剑相接声。
晋雍眉一拧，心知来人怕是向着自己而来。
他们正处宋国境内，究竟是谁胆大包天，胆敢对姜太子下手？
尚且来不及细思，一柄长剑已破开车盖，自上而下刺下，与晋雍险之又险地擦面而过！
商长嬴瞠目，将他扑倒在地，护在身下，一声不吭地脱去外衫，又将晋雍那身繁复保暖的外衣一把扯开。
这些动作只在电石火光之间，晋雍微微瞪眼，已意识到她此举意图，下意识开口：“不……”
还来不及出声，商长嬴捂住他的嘴，轻轻摇头。
她随手把自己的外衫套在晋雍身上，又迅速把晋雍外衣披在身上系好。
下一刻，车盖又受重击，轰隆一声彻底坍塌！
“足下，车里有两人。”
商长嬴被车盖猛地一砸，当场咳出一口血，死死护住身下晋雍。
意识朦胧之际，她最后听到耳畔传来对话。
“都带走，其中定有一人是姜太子。”
“是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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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子绎？子绎？”
商长嬴皱眉，眼皮沉重得厉害。她强迫自己睁开眼，还来不及打量四周，就感到喉头一阵腥苦。
“子绎！”
吐出一口血后，商长嬴清醒不少，神志逐渐回笼。
晋雍与她被关在房中，房内没有灯火，一丝光都透不进来。
两人手脚都被反缚，动弹不得。
“……我们被关几天了？”
商长嬴哑着嗓子开口，只觉得浑身上下到处都疼，喉头干渴，每说一句都像撕扯般剧痛。
“一天一夜了。”晋雍乍见她醒来，惊喜异常，但转而见她虚弱异常，咽下泪意，反过来安慰道，“你再忍忍，君父想必已经得到消息，他们藏不久了。”
那怎么行。
商长嬴试了试手上绑住的布条，环顾四周，最终落在桌角上。她一点点挪到桌前，将布条抵在桌角上，反复磨耗，半晌终于磨出一丝松动。
趁着门外来人前，她挪回原位，仿佛耗尽气力般，合上眼养神。
晋雍仿佛怕她再度昏迷，时不时与她说些话。
“这些人都用黑布掩面，看不清他们的真容。”
“他们昨日来送过食水，应当不是寻仇，依我所见，他们是挟持我来与君父谈判。你不必怕，他们不敢取我们的命。”
商长嬴偶尔应一声算是回答，她的确累极，并不打算在这时多费力气。
晋雍却像受到鼓舞，在她身边絮絮不休，直到门外传来脚步声，他才止住话头，佯装闭眼昏迷。
门被推开又合拢，商长嬴终于睁开眼。
她摸索着上前，地上多了一碗粥，粥旁还放着一根火寸条。
借着此处昏暗，她背过身将火寸条藏到胸口。
“殿下……”
“我不吃，你吃吧。”
晋雍以为她让自己上前用膳，主动出言拒绝。
商长嬴微微摇头：“殿下，他们把我们带过来的时候，我记下了路，你听好。”
晋雍一怔，旋即断然摇首：“我不会自己走的，我们必须一起走。”
“不必。”商长嬴气若游丝，每说一句都伴着急促的喘息，“我已经把绳子磨开了……我怀里藏着一根火寸条，没被他们搜到，我替你解开绳索，你等到深夜把屋子点燃，趁乱逃走……等到天子如约送上财物，他们为保性命定然违约，届时你我都难逃一死……”
“那我也不能抛下你！”晋雍喝止她的话，隐有哽咽之声，“子绎，从前是孤错怪你，待我们一同回姜，孤为你加九锡，冕十旒，只要是你想要的，孤都为你寻来，只要我们一起回去！”
商长嬴轻笑，抹去他眼角泪花。
“殿下已经给我我想要的了。”她断断续续道，指了指胸口，“那枚貔貅玉佩，同日日贴身佩戴，从未离身。”
晋雍终于再忍不住，簌簌落下泪来。
那枚貔貅玉佩是“燕同”到他身边侍奉之初，他随手赐下的信物。
那时他并不喜欢“燕同”，那枚玉佩成色不算好，也远称不上举世无双，后来他自请前往虞国带回“燕同”，临行前收拾行囊，才意外发觉这貔貅玉佩原是一对，鬼使神差的，他将另一枚系在腰间。
就这样一枚不足提及的貔貅羊脂玉，如何配得上他的子绎？
“殿下，走吧，同无力离开了，带上我只会拖累您，届时我们两人都逃不出去。”商长嬴轻轻道，“您逃离后，再来找我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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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夜，山间失火。
晋雍双目猩红，策马长驱。
-
数日后。
“殿下，府外有人求见您，自称是……”
鹿县大夫话未道尽，就见晋雍倏地站起，快步朝屋外走去。
诸人俱被落在身后，互相对视，都瞥见对方眼中的茫然。
数日前，鹿县城门前有人闹事，司寇闻讯赶去，却听那人自称姜太子，亮出玉佩要求县大夫来见。
鹿县位于姜朝边境，地小人稀，乍闻姜太子之名都被唬住，却无人能验其真假，遂禀报至未阳。待未阳遣人来验，见到那人的头一面就跪倒在地，痛哭流涕！
然而当众人请他速归未阳时，晋雍却断然拒绝，询其因由，只道还有一事不明。
这几日他宿在县大夫府上，不论他人如何劝说都不肯归京，大夫携侍人诚惶诚恐地侍奉，这贵不可言的少男却不言不语，终日除去温书习武，就是频频回顾，时时出神。
旁人正踌躇时，晋雍已穿过回廊，疾走到府门前：“子——”
呼声戛然而止。
近侍立在府门前，恭谨行礼：“殿下。”
“怎么只有你？”晋雍环顾一圈，才急声询道，“不是让你去寻回他吗？他……”
他的话渐因近侍泣声而中止。
晋雍面色逐渐苍白，就听近侍跪地哭道：“小人去时，山上已尸首遍地，实难辨认。小人在废墟中寻找良久，才寻到此物……”
他奉上被烧得只剩半件的衣物。
晋雍一眼便辨出，那是自己旧袍的一角。那日被匪人劫走时，二人互换衣物，“燕同”曾亲手将他的外袍穿在身上。
如今这外袍被遗落在火场中，“燕同”的下落不言自明。
晋雍不敢置信地摇头，周身一点点冷了下来。
旧事重重叠叠印在心头，恍惚间要将他彻底埋没。
桀骜的、冷淡的、果断的、恭谨的子绎，跪在堂上奏对天子、眉目清冷踽踽独行、衣衫单薄朝他俯首长拜的子绎，最终都化作那道温和而虚弱的幻影。
倘若他早去一步……倘若他坚持带上子绎一同离开……
是他亲手抛下了“燕同”，是他亲手将他推入火海，生死两隔！
众人赶到时，只见姜太子拥住一件衣物，神情恍惚，痛极失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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钦王五年，二月，太子雍归姜，三月，姜盟虞而伐宋。
五月，宋献罗地而降，两家分罗。
晋雍从此再忘不掉那双眼睛。
哪怕史书从未留下过他的姓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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晋雍离去后，商长嬴倚在墙上，眼底倒映出耀目火光。
赶在火势蔓延到脚下前，她调息片刻，从地上爬了起来。
马厩里备着一匹乌骊马，是她曾经上山剿匪时留在这里的，那时她用一匹好马，换来了陈午的效忠。
见她走来，乌骊马主动上前，又不安地朝着火势最烈的方向喷气。
“好妹妹，”商长嬴替她取下鞍具，抚过鬃毛，声色温和，“别怕，我来接你回家。”
她牵马到寨口，已有一群匪人候在那里等赏。
“领过赏后就离开，别再来这里。”
分发完绢帛，商长嬴留下嘱托，微微仰头望向今夜月色。
晋雍走后，姜天子很快就会派人来清剿。
她的时间同样不多了。
商长嬴解下晋雍外袍，随意扔在地上，再不看一眼，驭马踏月，连夜下山。
夜风呼啸，吹得她衣衫翻飞，身后林木四倒、烈火紧追。
“驾！”
痛楚愈发清晰，她却感到心中升腾起足以燎原的炬火，余烬中生出前所未有的快活。
这一刻，她不再是谁的女儿，也不再是谁的臣下。
人人都欲做伯乐，人人都欲相千里马。
可她不是困兽，她是野马，是麦芒，她孑然一身走到今日，又凭什么要因他人欲念而受辔戴缰。
无人目送时，商长嬴已化作一粒黑点，朝着宋国边境的方向疾驰而去。
她满身鲜血，形如孤木，惟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。
夜未艾，夜未央。
夜将曙，夜何长。
马蹄踩过泥泞与草地，踩过河流与旷野，一人一马翻过荒林枯丘、雪山林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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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月后，株林山上牛羊多。
山上有位少年打马走过，裹着一张狼皮袍，拎着亲自打磨的弓箭往山下去。
狼皮并不多见，这少年瞧着年轻，引得不少老猎人侧目。
“小子，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那少年闻声侧首：“长嬴。”
“哪个长？哪个嬴？”
“‘春为发生，夏为长嬴’的长嬴。”
“啥？”
猎人茫然，就见少年正中下怀般狡黠一笑，笑眼倒映在盛满青天白云的泉水中，仿佛心都跟着敞亮。
“没什么。”她扬了扬手，“我还有事，先行一步。”
这些时日来，商长嬴渴则饮血，饿则嚼肉，很过了一段不修边幅的日子。
她驾着乌骊马，身后还跟着一匹小白驹。
马驹是她在途中捡到，几个月大，孤零零地站在草原上，昂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马群。
她曾听人说过，失去母亲的细马会被马群抛弃。或许是物伤其类，她收留了白驹，让她跟在身后随行。
此程山遥水迢，待翻过株林山，就离丰都不远了。
商长嬴抬头，透过重山叠峦，仿佛已经望见城邑的轮廓。
阳风裹挟着尘埃拂面，躯骨之下同时有如蛰虫闻春霆，她几乎无法分辨那是心外风声还是心中啸声。
那处她并不陌生的城郭，有她不爱之人，也有她虎视眈眈之物。
高台持钧，惕则诛贼，忘则危己。
燕孚、燕寅、燕同都为这柄剑所杀，如今轮到燕胥执剑，也许许多年后，它会正式铭上商长嬴的姓名。
循环往复，周而复始，百年间如是而已。
商长嬴不知往后路向何方，也不知她终将怎样收场。
她只认得脚下回京的路，正随着马蹄奔腾而天光大亮。
打马经过的少年不再回头，远处猎人结伴而去，风中依稀传来牧民世代相传的民歌：
“风觱发，马于枥。
（冬天风严寒，马卧在马厩。）
絷其维其，夙夜于毕。
（把它拴住啊，把它系住，日夜让它囚在牢里。）
三辔贲然，生刍无豫。
（束缚它的三根缰绳是那样有力，却没有青草供应。）
薄言诟詈，不可卒期。
（谩骂混合着鞭打，没有结束的日期。）
无薪无褐，彼尔岁聿。
（没有薪草，无法保暖，就在那一年将尽。）
闵予劳止，载渴载饥。
（可怜它日夜劳作，又渴又饥。）
徂徕行道，践履于泥。
（它在路途上被来去驱使，践踏在泥里。）
何斯颠倒，莫如弃去。
（它为什么摔倒了？不如舍弃它离去。）
风自南，马于涧。
（春风从南来，马在山涧里。）
胡为乎来且？
（它为什么来到这里？）
白石凿凿，有葛有泉。
（白色的石头堆叠，有满山葛叶和清泉。）
载驰载奔，于坰之野。
（纵情驰骋啊，在这宽广的山野。）
陟彼西丘，食彼杞箦。
（登上西边的丘陵，吃成堆的杞叶。）
黄鸟提提，我乐伊何！
（黄鸟飞得那样欢快，我心中也充满喜悦。）
三月载阳，牧来高车。
（三月的时候开始暖和，从远郊来了一辆高车。）
胡为乎来且？
（是谁乘车而来？）
飗叔于车，登轼而跂。
（飗叔坐在车上，惊讶地登上车前横木踮起脚观看。）
有马斯臧，千里无域。
（山间有一匹良马，能行千里，脚下无垠。）”